浦江夜色压得低,杂乱的虫鸣和牛吠混杂在一起,宋濂小时候,家里只能点得起一根歪歪斜斜的烛芯。他母亲撑着门板,隔着院子望着他背影,那时他还不懂世事,却心里老有根弦绷着——难,还有得更难吗!他爬过那片田坎,顺手扯过邻居家的旧牛鞭,牛慢慢地走,他却不停地翻书。搞不懂,为啥别家孩子都成群结队地踢泥巴,他总躲在牛身后想事情?
有时候,他手边就只有一本破书,纸角蹭得发黑。牛走得快,他蹲得低。明明是农户人家,宋濂却固执地相信书里能开花。母亲不常说话,也不多问,他自己明白,有些话问了也没法讲清楚。有人说他不务正业,结果越说他越要蹲在砖头堆上翻书。有多少孩子能这样硬撑着走下去?宋濂就是那一缕倔强的火苗,总不肯熄。 冬天尤其冷,浦江的风从破窗灌进小屋。母亲把桌子擦干净,给他倒水,有一回水都结冰了,他还是一边哈气一边读书。邻居过来凑热闹,说孩子怪,母亲却只淡淡一笑。至于是心疼还是认命,没人听明白。宋濂懂,他家那条路,只能走下去,没法停——停了就什么也没了?
宋濂后来越读越心急,觉得老家的土太硬。那年他下定决心,背起包袱去远地求学。路远,鞋破,干粮不够。柳贯、黄溍这些名字,纸上见、路上寻,碰见谁都问一句:先生要不要收个学生?有点无聊,也有点狼狈。天黑就借宿,没床就地铺。一群人挤一起,有人说相书,有人骂元朝,宋濂在一旁听,或许只在等夜深静了,好给自己的书填几行空白字。 当然有走不通的路。也有忽然的雨。凑巧,某些夜里他真就流落荒郊草地,身上只有几页折角的书。同行的人有的坚持不住,宋濂却不上火——哪能都讲究舒坦,书读到深处,脑子没空顾这些皮肉事。他想,这世界大约就是这样,靠闲人打拼不起来,那就硬撑着先看三遍《论语》?偏偏有时,觉得再难也有路。
他一边学一边写,回头却觉得自己还是“乡下捏书的”,有时候跟人争学问,嘴也呆,手也笨。别的学生练字快,他老是拉后。他有时也烦,希望哪天能一下子明白全部,省得天天琢磨。可偏偏事情不顺,越着急,越闹心。有段时间想放弃,但还是舍不得。 后来宋濂卖了几本书,换到了去京师的路费。路上见过好人,有的穷到揭不开锅。有人援手,宋濂也帮人。学徒几年,渐渐地,把那些书句按自己的意思拆开来讲。他对自己的讲法不总满意,改过十多遍,有时夜里想到一句妙词,赶紧爬起来记。朋友们说他疯了,宋濂也觉得可能有点怪。可谁又能完整地说清楚求学的真正意义? 转眼,宋濂已经能让这些知识自如地流转在心头,而不是死板地背诵。他很少自夸,有新学生拜访,他先让人读原文,讲不通再慢慢点拨。别人总觉得宋濂脾气温和,好说话,其实他对自己的要求极苛,觉得哪怕失一字,就是对先生不敬。 名声就这样慢慢外传,浦江四乡有人专门来请教。他一开始还不习惯成名,怕学生太多,自己教不过来。可事情总是这样——个人本事到了,人就聚起来了。一有时间就开讲坛,习惯把小事讲透,把常识翻到底。有一年书馆里来了个孩子,意外聪慧,宋濂就花了更多心力,后来听说那孩子做官去了,宋濂心里也不太痛快,想自己这辈子还是离不开书本。 明太祖朱元璋坚持要请天下的能人入朝,打算用文人为帝国正名。宋濂被推上台前,有点茫然。其实他对大事不自信,但朝中大臣催得急。编《元史》,他下笔如千万辆车队轰鸣,众人都佩服,只有他自己拿着稿纸不住地改。有时直接原稿都撕掉,重写。朝廷对他厚待,他却还是保持旧习,有点紧张,有点不安。家里人见他当大官,反倒觉得宋濂这人越来越沉静,做什么事情都慢下来。偶尔有闲话,说他不近人情,也许并非如此? 朝中的浮华,宋濂见多了。他跟同僚们说,还是要守住老实本分,说得了听也没什么意思。朝堂的风雨里,他不是最锋芒毕露那个。做完编史,处理完章程,每天回家,仍然会翻自己藏的那几本旧书。有天夜里,他随手就把《尚书》翻到第十三页,看了半天也没读进去,原来名利后头藏着一团麻。那时的宋濂到底是心宽了,还是更窄了?说不清楚。 不少史书记载,他晚年退居浦江,在村头搭了个简陋书屋。门前种些野花,每天有学生前来求教。其实他有时候也嫌人多,讲学讲到累,干脆关门自己研究残稿。村里人夸他慈善,其实他更乐意独处。有一年家中失窑火,书毁了几本,宋濂难受了好久,连夜出去散步。别人都劝他看开,他却认真地修补裂缝,觉得哪怕只剩下一页,也不能丢。 他偶尔也出门为百姓帮忙,主持乡里纠纷,处理公益事,甚至教人识字。村头老汉说宋濂是好人,他笑笑,不太在意这些名号。有人提起他做朝廷大事,他总摆手转话题,也可能真就不愿意捧自己。家里人也劝他多享福,他却常常推说身子骨不行,只愿呆在书屋。到底是满足还是逃避? 他早就成了乡里的标杆。可宋濂心底,其实还是那个放牛的、读书的人。有时候午夜写信,信里总带点惆怅。不知怎么搞的,明明已经有了大成就,他反而更不敢说话。可能是时代变了,也可能是自己老了。 有一阵子,宋濂意识到,知识改变命运这事,不是所有人都能赶上。他自己赶上了,但很多童年同伴依然劳作,没机会读书。有人说他代表寒门翻身,宋濂不全同意。知识能救人吗?他想恐怕还是要有点运气吧。可转念一想,人这一辈子总得试一回。成也罢,不成也罢,总归得有追梦的劲头。他的一生,就是这样——命运被书改变,也曾被困于书本。宋濂不完美。他下棋下得极烂,记账总出错。可在书房里,他永远是那个最宁静的点。村里孩子说,他的书有点难懂,其实他也不肯放弃旧句式。有学生抱怨太累,他愣是让人一页一页读下去。也许残忍了些,也许是真为学生好?想不明白。
浦江的夜总是这样长,宋濂在灯下爬格子。草稿纸攒成了厚厚一摞,手指都磨出茧子。不知外人怎么看他,他自己觉得一辈子都在问:为什么书里的人能活成那样?到底要怎么才算学成? 宋濂没给后人留什么豪言壮语。他活得不撒手,也活得不小心,很多事都是边走边改的。如今看去,这种日子是不是也值?谁知道呢! 知识,泥土,汗水,吆喝声,宋濂一生都夹杂在一起。**一条不完美的路,他一步步踩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