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间最残忍的，或许不是从未站到高处，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所信奉的规矩被时移世易碾得粉碎。 申屠嘉的生年不详，其自幼在梁地的田间地头长大。他的双臂比同龄孩童粗壮两圈，力气也格外惊人，挥起锄头便能翻整出一片净土，连田垄都收拾得齐整如新。那时正值乱世，苛政猛于虎，赋税徭役重如山，百姓如牛负重，喘息维艰。他目睹邻村之人被强征修筑长城，自此杳无音信，心中郁结难平，暗生愤懑。 后来沛县刘邦举了旗，到处招兵买马。申屠嘉揣着把柴刀就去了，队伍里的人都嫌他土气，叫他“蹶张儿”。他力气大，能把强弩蹬开上弦，那股子蛮力在战场上最是实用。他自己也不懂什么兵法韬略，只认一个理，跟着沛公，砍翻那些欺负人的官吏，让家里人能好好种庄稼、有口饱饭吃。 从鸿门宴的刀光剑影到垓下之围的生死决战，申屠嘉的甲胄历经三换，身上伤痕累累，每一道伤疤都印着战功的痕迹。他跟着刘邦踏过函谷关，见过咸阳宫的大火，也在彭城战败时以血肉之躯为盾，背起重伤的同袍，于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。

刘邦称帝那年，对功臣论功行赏，申屠嘉被封了个关内侯，食邑五百户。站在洛阳宫的丹陛之下，他摸着腰间的剑，剑鞘上还留着楚兵的砍痕，忽然想起老家田埂上的风景，竟有些恍惚。当时自己哪能想到有今日的富贵啊！ 文帝即位时，朝堂上的功臣老将已剩不多。周勃、灌婴相继谢世，申屠嘉因质朴少文、行事刚直，被拜为御史大夫，后来又接了丞相的大印。那会儿的丞相府，不像后来有那么多弯弯绕绕，他治府极严，府里的小吏若敢私受一钱，当即杖责逐出。有人劝他：“如今朝堂上多是读书人，丞相何必如此苛严？”他瞪着眼大骂：“我是拿刀片子拼杀出来的爵位，不是靠笔杆子混出来的！这汉家的规矩，就得实打实守着，不能耍小聪明。” 最有名的是他治邓通的事。邓通是文帝的宠臣，凭着能吮痈舐痔，竟得了蜀地的铜山，获赏的钱财更是已达万万。一日朝会，邓通仗着皇帝的势，在殿上失了礼仪，竟敢靠在文帝身边的榻上。申屠嘉当即喝止：“朝堂之上，君臣有别，邓通小臣，竟敢僭越！按律当斩！”文帝忙替邓通求情：“他是我的亲近弄臣，丞相就饶了他吧。”申屠嘉回府后，立马派人去抓邓通，说：“不来谢罪，就斩首示众！” 邓通吓得光着脚跑到相府，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，申屠嘉盯着他：“记住了，这朝堂是汉家的朝堂，不是你仗势欺人的地方！”

文帝崩，景帝立。新帝身边有个晁错，靠着一篇《削藩策》得了重用，整日里琢磨着修改旧法。申屠嘉瞧着不顺眼，他觉得这天下是高帝、文帝一步步稳住的，法度改来改去，容易乱了根基。 当时晁错为了方便出入，竟在太上皇庙的外墙上凿了个门，申屠嘉当即上书，要治他大不敬之罪。可景帝护着晁错，说：“那墙是外垣，不算不敬。”申屠嘉从宫里出来，坐在马车里，胸口一阵阵发闷。他想起跟着高帝打天下时，军营里谁要是坏了规矩，甭管是谁，立马就被军法处置。想起文帝为人虽宽和，却也敬着老臣，守着祖宗的章程。 可如今这朝堂，怎么就变了味呢？回到府中，他越想越气，猛地一拍案几，喉头一甜，呕出一口血来。 第二天，丞相府传出消息，申屠嘉薨了。

他死的时候，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，只有几件旧甲胄，一把用了几十年的剑，还有一摞写着军法条文的竹简。景帝听说了，叹道：“申屠丞相，真是个刚直的社稷之臣啊。” 后来的人说，申屠嘉是汉朝最后一个“军功丞相”。自他之后，朝堂上多是靠笔墨起家的文臣，像他这样从田埂里走出来，凭着一身蛮力和一股子执拗，守了一辈子规矩的人，再难见到了。

如今，夕阳斜照丞相府旧址，残垣缝隙间似仍有旧影摇曳。倘若你路过那的话，还能看见一位身着褪色朝服的老者背手而立，双目圆睁如炬，仿若在盯视着哪个冒犯规矩之人。 巷风掠过，携着些微尘掠过鼻尖，恰似他年少时在梁地田埂上劳作的那股气息。熟悉、遥远，又带着几分旧时的温度。